笔趣阁 - 言情小说 - 折竹碎玉在线阅读 - 第39节

第39节

    于是就这么着,松月居士未曾听她的琴,也未曾考问乐理,只问了三句,便决定破例收下她这个徒弟。

    未曾郑重其事地举办什么拜师礼,只依着惯例,要了她敬的一盏茶。

    萧窈辈分水涨船高,再见着班漪,就应当称一声“师姐”了。

    时下最重家世,而后便是名声。

    士族间互相提携的事迹屡见不鲜,今日你夸我家子弟一句,明日我夸你家子弟一句,或容止、或文才,皆是助力。

    纵使才华横溢,也须得有名望者推崇,才有洛阳纸贵一说。

    这些年,想将自家子弟送到松月居士那里,借此积攒名望的不计其数,但大都没能成。

    渐渐地也就歇了心思。

    是以尧庄破例收公主为徒的消息传开后,众皆哗然。

    王滢险些咬碎了一口银牙,同自家祖母恨恨道:“她那样粗鄙的人,如何配得上当松月居士的弟子!”

    “你既知她粗鄙,又为何挑唆着九郎求娶她?”王老夫人捻着佛珠,眼皮都没抬。

    王滢脸色一僵,声音放软了些,熟稔地攥着她的衣袖撒娇:“祖母,此事明明是九兄自己提出来,阿翁也同意了的。”

    “你阿翁想的是息事宁人。你想的是将人娶回家中,就能由着性子磋磨,觑着九郎贪慕美色,有意教唆。”王老夫人不轻不重地在她眉心戳了下,“真当祖母糊涂了不成?九郎房中新添的婢女,不是你送去的?”

    王滢抿着唇,一时无言。

    “我知你自小娇纵惯了,咽不下先前那口气,却也不得不同你说明白,”老夫人皱了皱眉,直截了当道,“今后别再总想着与她过不去。”

    年前那会儿,还能仗着萧窈初来乍到,起了争执后将所有错处都推到她身上,自有许多人应和。

    可从今往后,便没那么容易了。

    王滢依偎在她身侧,眼睫微微颤动,眼圈立时就红了:“可谢昭……”

    “谢昭若对你有意,以两家关系,又岂会拖到今日?你怎得如此糊涂!”

    到底是自小养在自己膝下的孙女,老夫人斥责过,见她这副可怜巴巴的样子,又有些心软:“各家那么多儿郎,由着你挑,嫁过去也绝不会令你受半分委屈,何必非他不可。”

    “纵然不是我,也不该是她。可她如今人都搬到栖霞行宫,又随着居士学琴,岂非是与谢昭日日相见?”王滢揪着手中的帕子,怎么想都不甘心,“居士近年明明很少收徒,怎会破例……”

    老夫人道:“自是投桃报李。”

    王滢不明所以抬头,却发觉祖母神情凝重,与其说是回答她的问题,倒更像是自言自语。

    她小心翼翼道:“祖母此话何意?”

    老夫人缓缓道:“圣上为那些出身卑贱的庶人大开方便之门,遂了松月的意,他自然也愿意给圣上这个脸面,收公主为弟子。”

    王滢依旧不解。

    老夫人便不再多言,叫人陪她去挑选布料,裁制春衫。

    伺候多年的老媪见她扶额,叫人换了房中燃的香料,徐徐劝道:“四娘子终究年纪小,少不经事,他日总会明白您的良苦用心。”

    “我所烦忧并非此事。”

    老媪上前,替她揉按额上的穴道,疑惑道:“何事令您如此?”

    老夫人阖了眼,声音几不可闻:“崔氏何意。”

    别院湖边,草木日渐丰茂,垂柳依依,崔翁问的也是这句。

    “你此举何意?”他看着波澜不惊的长孙,脸上头回没了笑意。

    “祖父所说,是允准满门子弟入学宫一事?”

    见崔翁皱眉,崔循平静道:“寒门子弟若想得入学宫,必经重重筛选,最后也不过十人,又有什么大碍。”

    崔翁冷声道:“你当我是那些酒囊饭袋,由着你糊弄不成?”

    有些口子是不能开的,初时或许不显,可谁也不能保证经年以后,日积月累,会是何种境况?

    崔循并不辩解,只道:“学宫举荐之权在我手上,自损不到崔氏分毫。”

    若是从前,崔翁压根不会有半分担忧,眼下却难安心。

    只是他早已将大权交付在崔循手中,并没为着一件事,便大张旗鼓的道理。

    他洒了把鱼饵,看着饵食逐渐溶解在水中,引得开春后逐渐活泛的鱼群聚集,缓缓道:“这样的事,今后不要再有了。”

    崔循垂眼,一如那日般应了声“是”。

    -

    行宫建在栖霞山腰,御驾经年未至,里里外外拢共也就剩了十余个仆役,四下萧条破败,野草蔓生。

    直至接了口谕,得知公主不日将搬来,这才紧赶慢赶地收拾。

    修整草木、铺路补漆、洒扫灰尘这样的小事倒不算什么,但山石花木这样的造景却非一时半刻能打理妥当的。

    重光帝特意拨了人手过

    来,供萧窈差遣。

    萧窈无可无不可,将事情交给翠微督办,她自己大半时间都在学宫这边。

    谕旨昭告天下后,尧庄每日便没闲下来过。

    他忙着看寒门子弟递来的文章,有时也会亲自见人,以从中挑选第一批得以入学宫的弟子。

    偶得闲暇,也会指点萧窈的琴。

    但更多时候,教她的还是谢昭。

    萧窈终于得以好好看了名琴“观山海”,经谢昭首肯,还试着弹了支简单的曲子。

    琴自然是好琴,只是于她而言并不那么趁手。

    谢过后,她不合时宜地想起曾经在幽篁居里见过的那张绿绮琴,盘算着叫小六想法子打听打听,若是没那么贵,买回来也不是不成。

    不练琴时,萧窈则开始为师父整理他这些年的游记手稿。

    尧庄这些年云游四海,见多识广,积攒下不少书稿、字画,原打算上了年纪不便出行时慢慢整理,也是慰藉。

    却不料临到老得偿夙愿,领了太学祭酒一职,再不得闲。

    见萧窈无事,又对这些极感兴趣,便将整整两箱书稿都给了她。

    尧庄的游记中既有无限山水美景,亦有各地风土民情,甚至一些唯有当地流传的志怪故事,极为丰富多彩。

    萧窈难得遇到看得进去的东西,乐此不疲。

    但这些书稿并没那么好打理,且不提偶有字迹极为凌乱之处,有些特有的词,她压根不知是有什么典故,又或是旁的什么。

    只好一一记下,见缝插针趁着师父空闲时询问。

    这日晌午,萧窈照例抱着书稿来问,却扑了个空。

    分明来时日光正好,回去时走到半路,竟淅淅沥沥下起小雨。

    春日的雨大都不会太过凶猛,她也没着急,只将书稿揣在袖中。

    途径桃林时,见枝头一簇花开得正好,便想顺路摘回去供在书案一角赏玩,奈何身量矮了些,踮脚也没够得着。

    “愿为公主效劳。”稍显拘谨的声音自身后响起。

    萧窈回身时衣袖带过桃枝,雨水洒了半脸,稍显狼狈地颔首问候:“郎君怎会在此?”

    崔韶慌了一瞬,结结巴巴解释:“长兄今日来此商议上巳春禊,我想进学宫藏书楼一观,便随他前来,不意能在此处得见公主……”

    萧窈眨了眨仿佛溅入雨水的眼,嘟囔道:“难怪我今日来寻师父,并没见着人,原来是你兄长来了。”

    等视线清晰后,指了指远处:“你若要去藏书楼,在那边。”

    崔韶道了声谢,迟疑片刻,大着胆子问:“公主方才是想折这枝桃花吗?”

    萧窈点点头:“是。”

    话音刚落,崔韶已折下新开的花枝,送到她眼前。

    桃花上沾着细蒙蒙的雨水,粉白两色,温柔美丽。

    萧窈隔着花枝打量崔韶。

    单论相貌,他与崔循是有那么三分相似的,只是气质天差地别,尤其是那双眼。

    便是杀了崔循,恐怕他也不可能这样望着她,眼眸温润得犹如春雨,脸都快比桃花还要红了。

    少年人的心思当真写在脸上。

    萧窈接过花枝,并未久留,也道了声谢便离开了。

    她未曾见到师父,原本打算往藏书楼去一趟,看看能否寻到有用的书自己查一查的。

    知晓崔韶要去后,便改了主意。

    溜溜达达地沿着清溪往上游去。

    是回行宫的路,也会途经澄心堂。

    澄心堂临水而筑,是用来清谈、议事的屋舍。这时节,周遭大片杏花开得正盛,间或有花瓣落入溪中,随水而下。

    雨势渐紧,鬓发逐渐被细密的雨水润湿,细密的眼睫上也沾了雨水。

    萧窈终于开始后悔没跟书童要把伞,及至拐过小路口,瞥见撑着伞的熟悉身影,忙开口唤了句“崔少卿”。

    朦胧烟雨中,青灰色的身形一顿。

    崔循来学宫时,极少穿那身朱衣。

    他回过身,因离得远了些,隔着细雨更看不真切神情。

    萧窈生恐雨水打湿书稿,拢着衣袖,踩着稍显滑腻的鹅卵石小径赶上崔循时,终于得以喘了口气:“借你的伞,捎我半路。”

    崔循声音清冷:“好。”

    萧窈拂去肩头不知何时沾的一片桃花,躲在崔循伞下,听着雨水落在油纸上的声响,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他身上。

    肌肤如玉,眉眼如墨。

    犹如一幅写意山水,透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气质。

    他眼睫始终低垂着,克制守礼地落在前路上,并没多看她一眼。

    如果上回见面时只是有所预感,萧窈这回已经可以确准,崔循是打算跟自己彻底划清界限。